任何文化传统中皆有复杂矛盾的价值,要看人如何根据时代的需要抉择、诠释、应用。一旦将适逢机缘而又有操作意义的传统价值体制化,便会发挥强大的社会效用。欧洲历来有两种对立的自然观,皆源于《圣经》。《圣经》中有控制自然的观点,也有人与自然同为上帝受造物、同有自主价值的思想。中世纪文化曾发扬这一传统。比如九世纪伊利金纳的泛神论。十二世纪里尔的阿兰,以自然为一切生命的沃源、秩序与美,以赞美自然为赞美上帝的创造。十三世纪圣方济的赞美诗《太阳我的兄弟》至今为生态主义者的灵感源泉。浪漫主义时期是对这种思想的回归。今日生态主义在不同程度上亦是此种回归。科学本身也可以解释何以需要保护生态。但那是出于纯理智的长远利益需要,而不是全人格支持的深刻信念和心灵需要。这里必须弄清楚价值与科学知识,以及私人价值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区分。明晰作出这些区分,是现代人类智慧的一大成就。一个人是不是现代人,这里是试金石。
现代欧洲人的生态观,仍然受着传统价值的潜移默化。去年仲秋,曾游历德国的马利亚修道院,地处幽迥安谧的马利亚湖之畔。修道院名气颇大,这里已成为游览胜地,湖畔不远的空地上,停着一排排旅游车。然而整个地带,呈一片安祥静谧气氛,与一般幽美自然环境不同,仿佛空气中多一些肃穆和对灵修圣地的恭敬。游人自修道院鱼贯而出,沿草地小径步行可百米,至湖畔小憩,领略波映远峰之美,随即转向空地,静静登车而去。几乎无人出之言表,遑论聒噪。环顾四周,绝无弃物,修道院内外亦无“管理人员”,更无售票、层层勒索、摄影区围圈收费等畸形表现。湖畔草地上,到处野鸭甚夥,随遇而安,毫不畏人。一位孤傲老鸭,竟摇而摆之地踏过伫立游人的脚背,亦不屑一顾。我问一位同游的中国学者:“假如中国人居住在这里,野鸭命运将如何?”他毫不犹豫地说:“都吃光。”可谓诚实矣,近来我国亦颇有报道农民挽救珍稀动物或入山造林之举,差堪可喜。然而日常所见,餐馆出售珍稀野味颇多,近日且有痛吃观赏鱼之风,不知何故也。
不论欧洲社会有多少缺陷和问题,乃至对现实和未来的困惑,今日所见,大抵仍是一个有着内在理性秩序和自我纠正潜能的社会。大概任何一个自然演化的具有文化连续性的社会,皆有这种内在秩序,而理性化的程度越高,则自我纠正的潜能越大。在欧洲,大体而言,见不到殖民地半殖民地那种因文化自卑而致的混乱与畸形。仅以交通秩序而论,亦见不到我们司空见惯的那种无序,诸如不顾道路运载量和泊车位而任意增加车辆、红灯转绿灯之间不设二十秒间隔致使行人车辆壅在街心、人人夺路而走大家一起堵塞、公交车先上后下拼死一挤、人行道上任意停车、任意轧毁绿地花池侵犯居民权利乃至殴打居民(电视台曾报道一例当场殴毙)。在日常生活中,亦见不到办事求爷告奶、处处假人颜色、红眼妒嫉、心理脆弱,以及权力部门毁坏古迹绿地炒房地产、以百分之一二百高利润为诱饵抛售农庄之类的怪事。在国内时常耳闻国人贬低国人素质及我国文化性格之类的言论。此种论调,由来已久。五四时代有一位名人尝称:“如果国粹不能保护我们,我们何必保存国粹?”当时的危机是外来的国耻,今日的问题是内在的寡耻,而某些人归咎民族文化性格的论调则一。对此,于观察异国文化之余,难免引人退省深思。